夕阳熔金的光线渐渐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。窗外,远处香樟树的枝叶开始不安地摇晃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潮湿土腥味。
琴房里,最后一口芒果布丁的甜腻还顽固地缠绕在舌尖,混合着顾言辞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淡香,形成一种奇异的、令人眩晕的余韵。
谢宣鼓着腮帮子,用力咀嚼着,凶狠的目光死死瞪着对面那个刚刚完成了“搜身”、“投喂”、“自食”一系列匪夷所思操作的顾言辞,试图用眼神在对方那张平静无波、只有耳尖残留着惊人绯红的脸上烧出两个洞来。
顾言辞似乎对他的“死亡凝视”完全免疫。他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布丁,动作优雅得像在品尝米其林三星。然后,他极其自然地抽出一张印着学生会徽章的纸巾,细致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小塑料勺,仿佛那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。
“砰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窗外炸开!紧接着,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,噼里啪啦地砸在音乐教室高大的玻璃窗上!瞬间将窗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水帘之中。
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气,顺着窗缝挤了进来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谢宣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惊得一个激灵,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。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,只见天地间一片混沌,狂风卷着雨幕疯狂地抽打着香樟树,枝叶发出痛苦的呻吟。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。
操!这么大的雨!
他猛地想起自己那个破旧的、根本不防水的帆布书包,还可怜巴巴地挂在教室外面走廊的挂钩上!
“我的包!”谢宣低吼一声,也顾不上瞪顾言辞了,猛地从琴凳上弹起来,像只受惊的兔子,拔腿就朝门口冲去!他得赶紧把包拿进来!里面还有没写完的作业和……顾言辞送的曲奇!
“哗啦——!”
他一把拉开厚重的木门!
门外走廊的景象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!
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,正疯狂地从旧楼年久失修的几扇破窗里倒灌进来!走廊地面已经积了一层不浅的、浑浊的雨水,正汩汩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流淌!更糟糕的是,几块碎裂的玻璃碴子被风卷着,在积水中打着旋儿,闪烁着危险的光!
而他那个可怜的书包,正孤零零地挂在走廊尽头、破窗正下方的挂钩上!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,无情地鞭打着它,深蓝色的帆布已经湿透了大半,颜色变得更深,沉重地向下坠着,眼看就要被彻底浇透!
谢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他想也没想,抬脚就要往那积水的走廊里冲!
“站住!”
一个清冽、低沉、带着罕见急促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!
谢宣脚步一顿,下意识地回头。
顾言辞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,几步就跨到了他身后。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,此刻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寒霜!墨玉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?他一把扣住了谢宣的手腕!
那力道极大,带着不容抗拒的冰冷力量,像一道铁箍,瞬间将谢宣钉在了原地!
“找死?!”顾言辞的声音因为怒意而微微拔高,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尖锐感,震得谢宣耳膜嗡嗡作响,“没看见玻璃?!”
手腕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巨大力量,让谢宣浑身一僵!他挣扎了一下,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。巨大的屈辱感和对书包的担忧瞬间冲垮了理智:“放开我!我的包!里面有……”他吼到一半,猛地想起包里还有顾言辞送的曲奇,声音顿时卡壳,脸上又急又窘。
顾辞言辞扣着他手腕的手纹丝不动。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谢宣焦急的脸,又扫向走廊尽头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书包,眉头紧紧锁起。
短暂的僵持。
窗外,狂风暴雨依旧在肆虐,如同猛兽在咆哮。
顾辞言辞扣着谢宣手腕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。随即,他猛地松开了钳制!
就在谢宣以为他要放行,准备再次冲出去时——
顾言辞却比他更快!
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,如同离弦之箭,毫无预兆地冲进了狂风暴雨倒灌的走廊!动作快得只在谢宣视网膜上留下一道蓝白色的残影!
“顾言辞!你他妈……”谢宣惊骇欲绝的吼声被巨大的风雨声瞬间吞没!
他眼睁睁看着顾言辞冲进那片狼藉!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笔挺的蓝白校服打湿、染深!狂风卷起他的额发,露出光洁却冰冷的额头。他毫不在意脚下浑浊的积水和危险的玻璃碎碴,目标明确地冲向走廊尽头那个湿透的书包!
几步的距离,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格外漫长。
顾言辞冲到挂钩下,一把扯下那个沉重的、吸饱了雨水的帆布包,动作粗暴却精准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、下颌线不断滑落,校服外套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脊背轮廓。
他转身,毫不犹豫地往回冲!
“小心!”谢宣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!他看到一块被风卷起的、巴掌大的玻璃碎片,正打着旋儿朝着顾言辞的小腿飞射过去!
顾言辞的反应快得惊人!他猛地侧身闪避!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捷!玻璃碎片擦着他的裤腿飞过,“啪”地一声撞在旁边的墙壁上,碎裂成更小的渣滓!
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抱着那个湿透的书包,几步就冲回了音乐教室门口!
“砰!”
谢宣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,用尽全身力气关上了厚重的木门,将狂风暴雨和冰冷的湿气死死隔绝在外!
门关上的巨大声响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。
世界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剩下两人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,交织在一起,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。
谢宣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撞击着肋骨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他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的顾言辞,看着他手里紧紧抱着那个还在不断滴水的、深蓝色的帆布书包,看着他额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,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不断滴落,砸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的地板上……
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后怕、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,猛地冲上谢宣的鼻尖!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,火烧火燎。
“……你……你他妈疯了?!”他嘶哑着嗓子吼出来,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那么大雨!还有玻璃!你……”
顾言辞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咆哮。他微微喘着气,墨玉般的眼眸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显得格外幽深,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暗流。他看也没看谢宣,只是低头,动作有些粗暴地拉开了那个湿透书包的拉链。
一股浓重的、湿漉漉的帆布和纸张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弥漫开来。
书包里,谢宣那本崭新的物理练习册已经湿了大半,边缘卷曲,字迹晕染。几本课本也未能幸免,书页黏连在一起。而那个装着曲奇的白色小纸盒,更是被泡得软塌塌,边缘已经破开,露出里面被雨水浸透、糊成一团的黄油曲奇残骸。
谢宣的心猛地一沉!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涌了上来。他的书……还有……顾言辞送的曲奇……
顾言辞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那团糊掉的曲奇上。他紧抿着薄唇,下颌线绷得死紧。周身那股尚未散去的冰冷怒意,似乎又浓郁了几分,让琴房里的温度骤降。
他猛地将那个湿透的书包塞回给谢宣,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。
“拿着。”声音冰冷刺骨。
谢宣下意识地接住那个沉甸甸、湿漉漉的包袱,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袖口和胸前的校服布料,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。他看着书包里一片狼藉,再看看顾言辞那张冷得能掉冰渣的脸,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莫名的火气也窜了上来!
“谁让你去拿了?!我的包我自己不会拿吗?!淋湿了活该!关你屁事!”他梗着脖子吼回去,试图用愤怒掩盖心头的酸涩和后怕。
顾言辞猛地抬眼!
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里,冰冷的怒焰瞬间被点燃!他一步上前,距离骤然拉近!
湿透的蓝白校服散发出浓重的雨水气息和冰冷的寒意,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强势的木质冷香,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气场,瞬间将谢宣笼罩!冰冷的雨水甚至有几滴溅到了谢宣脸上!
“闭嘴!”顾言辞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,裹挟着压抑的狂怒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谢宣脸上,“再废话,把你扔出去!”
巨大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怒意让谢宣浑身一僵,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。他看着顾言辞近在咫尺、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冷峻凌厉的脸,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,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。
这家伙……是真的生气了。
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门板,攥着湿书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。巨大的委屈、后怕、还有一丝被对方气势彻底压制的憋闷感,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着他的心脏。
琴房里陷入一片死寂。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,如同猛兽在疯狂撞击着玻璃窗,发出沉闷而持续的“砰砰”声,还有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。
冰冷的雨水顺着顾言辞的发梢和下颌不断滴落,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。他湿透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清瘦却并不单薄的线条。单薄的布料下,能清晰地看到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。
一阵穿堂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,带着刺骨的湿冷。
顾言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幅度很小,却被近在咫尺的谢宣清晰地捕捉到了。
谢宣的心猛地一揪。
这家伙……浑身都湿透了……肯定冷死了吧?
一股迟来的担忧和后怕,压过了刚才的委屈和愤怒。他攥着湿书包的手指松了松,嘴唇动了动,想说点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阿嚏!”
一声压抑不住的、带着浓重鼻音的喷嚏,毫无预兆地从顾言辞紧抿的唇间爆发出来!
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寂静的琴房里激起一圈涟漪。
顾辞言辞打完喷嚏,猛地别开了脸,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。他那张总是冰冷完美的脸上,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懊恼。耳根处那片区域,原本因为之前的情绪和剧烈运动就泛着不正常的红晕,此刻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染料,瞬间蔓延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绯红!从耳廓到耳垂,熟透般灼热,在冷白皮肤和湿漉漉黑发的映衬下,刺眼得惊心动魄!
谢宣看着他那副强忍不适、耳尖却红得滴血的样子,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和委屈,像是被这声喷嚏和那片绯红瞬间浇灭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——担忧、一丝……心疼?还有一点……想笑的冲动?
这家伙……原来也会打喷嚏?还……这么狼狈?
他下意识地抬起手,想摸摸自己的鼻子,却忘了手里还拎着那个湿透的书包。
“哗啦……”
书包里积存的雨水被他这个动作晃荡出来,又溅湿了他一片裤腿,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。
操!真冷!
谢宣烦躁地甩了甩湿漉漉的裤脚,目光再次落在浑身湿透、微微发抖、耳尖绯红的顾言辞身上。这家伙肯定更冷……
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。
他犹豫了几秒,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。最终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悲壮,极其僵硬地、动作幅度极大地,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燥的、宽大的蓝白校服外套……脱了下来。
然后,在顾言辞略带惊愕(或许?)的目光注视下,他极其笨拙地、带着点粗鲁的力道,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校服外套……猛地罩在了顾言辞湿透的、散发着冰冷寒气的肩膀上!
动作大得像在扔沙包,差点把顾言辞推个趔趄!
“穿……穿上!”谢宣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点强装的凶狠和掩饰不住的别扭,“冻……冻死你活该!别指望老子背你去医务室!”
说完,他立刻别开脸,不敢去看顾言辞的表情。脸颊和耳朵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。操!他在干什么?!给这个冰块送温暖?!脑子进水了吧?!
顾辞言辞僵在原地。
肩膀上突如其来的、带着陌生少年体温和淡淡汗味的重量,让他浑身一僵。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还带着谢宣身体的余温,暖烘烘地包裹着他冰冷湿透的肩膀,驱散着刺骨的寒意。布料上残留的、属于谢宣的、阳光混合着青草般的气息,强势地侵入他的感官,瞬间盖过了雨水和自身冰冷的木质香。
他微微垂下眼睑,目光落在肩膀上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上。袖口因为谢宣的动作而卷起了一角,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。衣服上还残留着几道被雨水溅湿的深色水痕。
谢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露了出来,领口有些松垮,露出一小截线条清晰的锁骨。他梗着脖子,侧脸对着顾言辞,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,像只被踩了尾巴却强装凶狠的猫。
顾辞言辞的喉结,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。
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里,翻涌的冰冷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难以解读的暗流。像是冰封的河面下,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、融化。
他沉默了几秒。
然后,在谢宣几乎要被自己别扭死的尴尬中,顾言辞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谨慎,抬起手。
那只刚刚还冰冷刺骨的手,此刻似乎也沾染了外套传递过来的暖意。他抓住了罩在自己肩膀上的校服外套边缘,动作轻微地……拢紧了一些。
没有拒绝。
也没有道谢。
他只是微微偏过头,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雨。紧抿的薄唇线条,似乎……柔和了那么一丝丝?耳根处那片惊心动魄的绯红,在暖意包裹下,似乎也稍微褪去了一点灼热,变成了一种更深沉、更内敛的粉晕。
琴房里,再次陷入沉默。
这一次的沉默,不再充斥着冰冷的对峙和令人窒息的怒意。
窗外,狂风暴雨依旧在疯狂地撞击着玻璃窗,发出沉闷而持续的“砰砰”声,像一首杂乱无章的打击乐。
窗内,两个少年并肩(虽然隔了半米)靠在紧闭的门板上。一个穿着湿透的单薄T恤,抱着湿漉漉的书包,梗着脖子看天花板,耳根通红;另一个肩头披着明显不合身、却带着暖意的宽大校服外套,微微低着头,湿漉漉的额发垂落,遮住了小半张脸,看不清表情,只有耳廓边缘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粉晕,在昏暗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。
粗重的喘息声早已平息,只剩下两道清浅的、几乎同步的呼吸声,在风雨的嘈杂背景音下,悄然交织。
谢宣抱着那个冰冷的、湿漉漉的书包,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。肩膀上少了外套,单薄的T恤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透心凉,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但奇怪的是,心口的位置,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熨帖着,暖烘烘的。
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,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顾言辞。
那家伙依旧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,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眼睛。宽大的校服外套罩在他清瘦的肩上,显得有些空荡,却奇异地中和了他平日里的冰冷疏离。昏暗中,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、没什么血色的薄唇。
谢宣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拢着外套边缘的手指上。
那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。指尖……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了?
谢宣的嘴角,极其细微地、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。他赶紧别开脸,用力吸了吸鼻子,试图把那股莫名的暖意和……想笑的冲动压下去。
操。
这雨……
怎么感觉……也没那么冷了?